一千個哈姆雷特
世上唯一的純良性競爭大概就只有自己與自己的,所有與外界的競爭多半有實質代價與結果。對音樂家們來說,無非是考試與比賽。前者是學校與工作,後者便是每屆皆激起大小討論的大賽。在彷彿人人都是評審的那一段特殊時節,我們暫且忘卻用音樂比賽本身是如何的抽象與不公平,曾經我們也都以為自己終於選擇了一樣沒有標準答案亦沒有成績的專業,沒想到我們踏入的只是另一灘深水,一攤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深水。
一直以來藝術史教會我們的是,說不定必須等到我們的消逝,這世界才會看到我們的珍貴。舒伯特與梵谷在這個世紀已是不可輕易觸碰的存在,對年輕的他們應該是無法想象亦或不敢想像。
時機,天份,努力三重奏一起揮揮手便造就了個人的成功與失敗。多少失意的音樂家在經歷了一切後仰天長嘆接受自身與命運的限制,多少飛黃騰達心滿意足的音樂家們謙虛的表示自己只是踫上了善良的天時地利人和。
當我們被擺在彼此身邊比較時,你我他皆僅是一千個哈姆雷特的其一。如何脫穎而出?尤其是當所有人都已到達同一層高度,都聽似完美無瑕時?
美國音樂圈裡常用的一個形容詞是 「Convincing 令人信服的」,用來形容令人無法反駁的演奏。不是無法挑出毛病的,而是強大完整到令人無法反駁。像是一段邏輯嚴密、前後一致、條理清楚、未出現矛盾,能在面對交叉詰問站得住腳的陳述 ; 或是一位透過連貫的人物動機與清楚的性格發展,呈現出真實立體的生命感的文學或影視角色。他們的呈現理所當然令人信服。理在於他們的意義已經經過數不盡的推敲,這樣的存在當然能深刻人心卻又自然的像是他們就應當發光。
「為什麼要這樣拉?」
「為什麼要這樣彈?」
「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指法?」
「為什麼要用這樣的速度?」
「為什麼這裡的大小聲是這樣分層?」
「為什麼?」
這些都是在練琴時應該問自己的問題,這些僅是最基本的良性質疑,如果連這些都無所適從,面對外面那些更尖銳的問題時,充滿漏洞的詮釋與自信便會傾然倒塌。我也曾在大師班裡跟指導教授因為布拉姆斯開頭四個音該如何詮釋而連續討論了ㄧ個小時。鑽牛角尖並不是為了自我感動,而是在試圖從各種角度去看清自己。音樂畢竟是向外的甚至是為了他人的藝術。演奏給自己聽是為了開心,演奏給他人時,任性與自我就必須被留在琴房裡。
所謂一場令人信服的演奏,比如説值得得到終身樂團合約、值得國際大賽獎牌的、值得經紀公司合約的、值得入學邀請的,也許不完美,甚至不符合少數期待,在整體結構與情感邏輯上都已經高度自洽,幾百個小時的推敲讓它能夠回答所有人的「為什麼」。每一音都來得必然,彷彿只能如此。即使不同意,也會佩服於音樂與演奏者間那已經無法被敲動的默契。能打動人心的哈姆雷特不是無可挑剔,而是無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