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教授

希臘雕像

在教學大樓三樓灰白相間的長走廊上，一間接一間是教授們的私人專屬教室。在走廊盡頭的一間教室前我停下腳步，核對手機屏幕上Email與門上教授的名牌，V教授。嗯就是這間了。早上特地提早十分鐘出門，今天很重要。接下來這十分鐘將決定我接下來兩三年的主修教授是誰。一開始學校安排我與另一位大提琴教授學習，但聽過那位教授的演奏後，我覺得不太合適。在開學的第一週，我聯絡了V教授詢問轉Studio的可能。

教室的門是扎實的淺木頭色大門，門邊的佈告欄釘滿了Pacifica Quartet的音樂會資訊，佈告欄下方有一塊霧面的玻璃，中間留了條完全透明的縫隙，能些許的看到教室裡頭。接下來的三年這縫隙將是我每週上專業課前判斷教授來了沒的重要線索。

手機屏幕剛跳到12:00PM，我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有一剎那緊張的默默希望教授記錯見面時間。

「Hi! You must be Monica! Come on in / 哈囉妳就是莫尼卡吧，請進！」門開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V教授本人，瞬間我忘記了原本的緊張，不是因為他和藹可親的笑容，而是我眼前的這位教授，長得也太像希臘雕像了！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很有禮貌的回答V教授的各種問題，拉了一首巴哈的前奏曲，他對我的演奏給了簡短的評語。每次說話時看著他我都忍不住默默的想，原來大衛雕像活過來是這個樣子！

課堂結束後他對我說「I’ll be happy to have you in my studio, oh and, just call me Brandon / 我會很高興妳加入我們班，喔然後，叫我布蘭登就好」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能遇見V教授並成為他的學生，是我接下來兩年最重要、最幸運的事情。

買午餐

V教授的日程每天都滿檔，同時身兼IU專任大提琴教授，室內樂指導老師，和一年巡迴超過90場音樂會的太平洋四重奏大提琴手，時常忙到午飯的時間都沒有，「幫教授買午餐」這個工作就落到了下午1pm上課的學生身上，有段時間V教授的午餐輪到我幫忙買。學校附近有一家輕食咖啡館，V教授特別喜歡吃店裡的Rueben Sandwich和BLT，替換著吩咐我們去買，好讓他在2pm的課時能先裹個肚子。每次上完專業課我都筋疲力盡，老是記不住教授點哪一種三明治，輪到我幫忙的那幾個星期二，V教授沒有一次如願以償吃到正確的三明治。好笑的是，三四週下來我完全沒有發現自己一直買錯，直到有一天，接我後面上課的同學看不下去告訴我，才發現天哪已經錯一個月了！我滿是愧疚的站在教室門口，V教授看著他手裡的煙燻鮭魚三明治無奈大笑，「Haha Monica it’s a surprise every Tuesday you know! I know that with Monica you just have to accept what you get / 哈哈妳來的每週二都是個驚喜，我知道跟妳我就只能順其自然」

一段日子後，V教授口味一換，改成了教學大樓對面的日本料理店，這下容易多了，因為教授會先打電話預定，學生負責取餐就行。有一次專業課，我狀態特別不好，曲子被從頭批評改正到尾，從他嚴肅失望的表情我很不知所措，為什麼認真練琴了依然不行。下課後我跟往常一樣去取餐，發現這次點的是兩盒生魚片壽司。我回到教室問教授是不是點錯了？他微笑說，「沒有啊，一盒是給你的。練琴是辛苦的，要聰明練，吃完壽司休息一下，然後去開琴，好好的練吧！」

我走出教學大樓，九月頭頂的太陽依舊把整個村子烤的熱烘烘，一手遮著赤眼的陽光一手端著冰涼的生魚片壽司，那一天我發現，原來我的教授是這樣一個溫暖的人。

熱情

我覺得當一個音樂教授最值得敬佩的地方之一，不是對付懶惰不練琴的學生，也不是管教把耳朵當裝飾品掛著的擺爛學生，而是面對同一首曲目，十年二十年，重複一遍又一遍的教下來，每一次都要還能繼續對曲子充滿熱情的去教學。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有一陣子我們Studio裡許多人，恰巧都在練習柴可夫斯基洛可可變奏曲 Tchaikovsky Rococo Variation。

每週一次的studio class我們要聽這首曲子重複兩到三次，持續了整整一個學期聽了不下百遍。我沒有練過就先膩了，還能幾乎背下全曲。學期末最後一堂Studio Class我忽然很佩服V教授，自從他教這首曲子開始，何止一個學期，那可是用十年為一個單位計算的。

在我的個別課，我們聊起了古典音樂的教學，我便跟他提起這件事。教授收起了平常不拘小節的笑臉，認真的對我說，「Monica 你知道嗎，教學，當一個老師，是一件很重要的責任。你要讓一個孩子在短時間進步神速並不難，軟硬兼施下，技巧，音准，甚至音樂性，靠著精準的強弱以及速度掌握，音樂性也是能教出來的，這些都不難。但是，你要讓一個孩子，在了解過練琴的枯燥乏味，體驗過上台演出失常，一次次的灰頭土臉失敗後，隔天還能重新拾起琴且心甘情願的練琴很難。要一個孩子喜歡上音樂，熱愛音樂後，然後保持對這份對音樂長長久久的執著，最難。」

每一年，我看著我們的Studio，每個人都明顯的不斷進步，不愛練琴的變的喜歡拉琴了，原本的喜歡的變成了熱愛，每個人的琴聲都在轉變，成長。我不知道教授是用了哪些策略來培養學生的熱情，但是我知道他做到了，他對音樂的承諾，決心及熱情，影響了他的每一個學生。

成長必須靠自己，但在我們培養對音樂這份長長久久的熱情裡，是V教授給了我們不可或缺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