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長地久之前

去台北受訪的前一天，在彰化老家聽著沒停過的蟬鳴，我終於把餐桌上刻意擺著的那本書拿了起來。那是作家龍應台的天長地久，一本致她母親美君的家書。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她也來自南方，或只是因為妳對親情文學的執著，在我這次回國前妳就已經無數次提起這本書。當妳堅持等我回來一定要讀時，我無奈的回答：「我不要。妳每次都要我讀這種很令人憂鬱然後驚覺時間早已流失的書」但妳不為所動且撒嬌的說：「我不管啦，反正妳就是要讀」。

我不知道妳是否明白那正是我們這群離家的孩子最不願觸碰的一角。每當妳又在臉書上分享一篇篇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文章時，我的朋友們總會揶揄我最近是否又做了什麼壞事，漏回了一封簡訊之類的。那些文章都太過寫實，沒有一句白色謊言。

誰不害怕時間？那是比我們之間這幾座海洋還更深沉的黑洞，墜落後就不曾停下。

而今天，不想練琴但也無法忍受自己虛度暑假的狀態下，我總算把握時間拾起這本書走進了房間，在冷氣的陪伴下一字一字的讀。

還記得小時候家裡就已經有許多本她的書，但那都是她初回台灣的作品。那時她的兒子們都還小，但一轉眼這本書裡的安德烈與飛利浦也早已不是我所熟悉的模樣。但在那一篇篇給美君的信裡，我都看到了我跟妳的影子，每一頁都是妳那麼堅持我好好讀這本書的答案。我坐在床上握著書，心裡不斷浮現十年前我寫給妳的那上百封信。

說上百封並不誇張，我甚至相信那塞滿一整層壁櫃的信肯定超過了百封。寫信給妳，是我國中天天都會做的事。

那時的我非常不快樂，也許只是叛逆時節，又或許是對突然從眼前流失的童年感到悲傷。但無論如何，直到今天當我想起那段日子，也只記得淚水與摔門的聲響。我始終不明白是什麼讓當年的我那麼不安，只確定坐在教室裡的我一分一秒都想著要逃走。逃去哪未知，為什麼逃也未知。

但我每天的幸福就來自那一封封寫給妳的信。

每一堂課我都把信紙墊在課本考卷下認真的寫著，鉅細彌遺的說著瑣碎的事。後來甚至做起精美包裝，折了許多星星用透明袋子裝起來綁上蝴蝶結才代表放學。那時的文字現在讀起來不過是少女維特的煩惱，但當年我甚至會無理的要求妳放下工作趕來台中接我，只為了在車上把信放進妳的手裡。妳的無奈與我的霸道都跟那些信一起被妳好好的收著，也讓現在的我有了無數窺探過去的窗。

十四歲秋天才剛開始，我就擅自決定美國是我的逃跑目的地。堅定的自己開始準備資料，那一絲霸氣裡沒有一點猶豫，但也沒有什麼智慧。我現在才終於懂得，那時我沒能想到的困難與黑暗，妳在我身後默默的全擔了起來。現在的妳常說後悔讓我跟弟弟那麼小就離家，但是如果能重新開始，我想妳還是會包容我那股倔強，而罪惡感遲早也會再次追上過於急切的我。

出國後當然無法繼續每天將信交給妳，email的感覺卻已經跟手寫信完全不同。螢幕上的黑字比起曾經的不滿，多了許多鄉愁。

老家櫃子裡的那些紙星星悄悄退了色，我也在遠方褪去了許多稜角。遇上困難再也無法直奔妳的懷抱的我，總算學會了自己站穩腳步，面對遠不如妳溫柔的世界。

現在十年過去了，我仍沒後悔離家，

我只後悔離開妳。

把書闔上放在床頭的行李箱上，我想我會繼續給妳寫信，繼續為能天天牽著妳的那一天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