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音樂家後遺症

我還是很愛音樂,只是我不拉琴了。

在我正式的停止練琴之後我才終於意識到這是一次後勁很大的分手。安靜的房間回蕩的是多年來的殘響,有曾經引以為傲的,也有不願回想的那幾次崩潰。我仍舊感到焦躁,感到自責,感到坐立不安。「啊,是不是因為我的靈魂不完整了?因為是我親手撕碎了它」。工作再忙錄日子再豐富,即使累到回家倒頭就睡的時候,靈魂依舊不斷的在寂靜無聲的黑夜中大聲的碎裂,像是提琴初學者發出的聲音那般尖銳。

他們是在斥責我嗎?責我輸了這場從頭到尾其實都只有我的比賽?責我甚至曾經想過花在音樂裡的時間皆是無意義的犧牲?怪我就這樣放手了?放棄了曾經努力的一切,一疊文憑,一把陪伴多年的琴,就這樣無情的轉身走上了另外一條路?

詭譎的是我的恩師們皆是溫柔的人,連家人也是,我從來沒有因為練琴拉琴被責備過。即使忘譜、即使表現不如預期、即使沒有考好比好,也從未有人對我提高音量,沒有人懷疑過我的前景。直到今天,我那讓我自由自在成長的媽媽也只是非常偶爾的會笑著說,「妳有空還是要拉拉琴啊,不然焦糖好可憐」。

那為什麼呢?為什麼我不願放過自己?我的完美主義又從何而來?我想證明什麼?證明給誰看?根本沒有人在看啊!

焦糖是我的中提琴,而他已經靜靜的躺在沒有光的琴盒裡四年了。「對不起,焦糖,我輸了,我對不起你,也許從始至終我都配不上你」。

分手前我曾邊握著焦糖邊哭著問教授,「如果我不是最好的、不是最優秀的,這在已經有很多、太多、足夠多偉大亦年輕的中提琴家裡,我何必存在呢?」

他看著不爭氣的學生,又好氣又好笑的說,「是的,我們所有人其實都是可被替代的。沒有人必須演奏,沒有人必須聆聽。妳不拉琴,我不拉琴,也有故人,也有下一代。這世界不有失去音樂的那天。但是,我還是想聽妳拉琴,因為妳不一樣。」

「不過,無論妳最後選擇是什麼,我相信妳做什麼都會成功的。」 

啊,也許就是這樣吧,他們的溫柔讓每天的每天,我都感覺我應該要做點什麼。沒事也要找事。即使我早不是學生,即使我的現任工作很好,職稱很好,我仍在縫縫補補,試圖把沒有練琴拉琴的大洞補起來。

至今我還是沒有找到原諒自己的方法。也許我永遠都原諒不了自己,那個誇下海口說要成為音樂家的我,那個從來都不相信自己是個好中提琴家的我。渣女。

狀態不好的日子,我會陷入後悔的沼澤,貝多芬式的反覆自救自洽。狀態好的日子,我會提醒自己至少我現在的位置仍在藝術中,仍在教育系統裡。我只是退回到了我不會良心不安的地方,用盡全力的,帶著所有罪惡感的,去支持比我勇敢的藝術家們以及我們的下一代。也許有天他們眼裡的光能夠照亮我身處的後台以及焦糖吧。